围帘

创作是一场自我纠缠的舞

【露中】胡同里(四)终

  

其四   冬

        *时间线跳至2010年,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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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临近年根了,燕子想着赶紧订火车票回家,跟杨冬生商量着给哥哥打个电话,看他需不需要带点年货回去。

  王耀这两年一直在北京待着,他身体不大硬朗了,毕竟过了年轻那会儿,不能天南地北地跑。青春可真像一盘美丽的吃食,不管味道如何,模样总是好看的。

  年快来了,他且看着窗外雪越落越厚,总想起以前的事。

  该有几十年了罢,爹娘都不在了。

  他慢悠转过脸来,顺手拿起桌上那框照片,那上面的人可健壮着呢!是大学刚毕业那时候,一身硬皮子力气,绾袖子顶草帽,头顶上搁着一太阳笑得那叫天真无邪。被安排到农场插队之后,挣公分吃着大锅饭,也觉得日子充实,头顶黄土背朝天,裤腰带子把腿栓,在黑土地里滚出了一身腱子肉。熬等那十年困苦过去之后,他就回母校T大任教了,一直留在北京生根发芽,退休之后在五环买了套小两居室,平常就和养的那条京巴说话,也觉得挺好。

  在农场的苦日子如蚊蝇一样多,性子实的人总是干活汗流浃背,晚上还要想着公社的牛需不需要补夜草。王耀有的晚上在牛棚读书忘了时间,就和牲口睡在一窝里,第二天起来顶着一头稻草杆,被人笑也不在乎。

  王耀是不在乎这些莫须有的,革命的辩证法教人们要放长远眼光,不能光看到眼前光景就觉得以后都是如此,他相信好日子也一定不远,确有奔头。

  想亲人吗?那是肯定的,燕子,父母,任谁突然脱离家的温暖都不适应,哪个离他都好远。尤其是小妹,她还在上学,可不能耽误学业,父亲母亲身体不太好,时常得抓药保健来着,也得记挂上。

  想伊万吗?那…也是由不得的。就算他走了,年少时初初心动就是一辈子,撕扯心肝连着肺,喘气忽闪忽闪地疼。王耀表白时就笃定这个人,哪那么容易就忘掉?他躲在牲口圈里没人看的角落写了一沓信,半夜藏进潮湿的枕头底下不叫人瞅见。邮差一个月也来不了一次,他得攒着给。

  人活成了三角儿,左右都是那几个人围着转,他的一生在十几岁以后就失去了五彩,成为书阁里一本动弹不得的旧书。燕妹也教他纳婚成家,但被拒绝了。搞科研还要扑满心思,哪有那闲工夫?

  “喂?哥!我们到你楼下了!几儿走啊?”

  清灵一句话把他神经扯回来,电话里冒春燕的声音,今日是大年初二,也是女婿回门的日子。多少年了。她还是那样活泼闹欢,脸上总跟扑着桃花粉一样艳丽。长兄如父,爸妈几年前去世之后燕子就直接回他这里过年。她和那位上海的初中同学结婚很久了,那个杨冬生很惯她。

  “嗯,我收拾收拾就下去。”王耀继续整理领带,穿上喜庆点的深红西服,再搁点发胶轻轻打理出一个精神点的头型,短发不好竖立起来,老教授的款儿不能一出门就让北风给吹歪咯。

  这边收拾齐整了,且下楼呢:

  “来来来,老哥哥我上楼了!”燕子顺楼梯噔噔跑。

  “甭扶我,好着呢!”王耀拍开妹妹的手,为显示出健康来,一步迈两个台阶下去,恨不得跑起来,吓得燕子紧跟着。

  到了楼梯口,门外妹夫转身替他拉开后座车门,显示出兄长尊贵的地位,当做赔罪。

  和家里人吃过女婿回门这顿饭,王耀撂下筷子啃着一口排骨,说要去老宅看看。燕子有些奇怪,这都多少年了,胡同里那份地产虽然还在他们手里,但早已荒废,怎么突然想起来这档子事,她要拦一拦。

  “哥,这正下雪呢怎么想起来回胡同了?可凉。”

  “想起来小时候的事,就要回去看一看”

  他阖眉敛目,气色虽好,但面上肌肉有些松弛,只用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着肉。桌上一没人说话,方才的阖家快乐气氛就消失无影无踪,燕子和丈夫都学蚌精合上嘴,餐厅里放的恭喜发财不知自己为何落寞。

  从没见过这样的哥哥,燕心里犯嘀咕,除了父母和自己,谁还能让他这样牵挂?可是她估摸着还有这么一个人,能让哥哥十分头痛地魂牵梦绕几十年。她八成猜出来是那个人,于是开口试探试探:

  “是他?”

  “谁呀?”王耀和她打哑谜,不肯说出那个名字。

  “就小毛子!哦,他现在比你还大一岁,应该叫老毛子了。”

  王耀拿筷子打燕手背,“像话吗?人有名儿!叫伊万……伊万什么来着…?”从前那么放在心窝的名字突然想不起来了。

  “伊万布拉金斯基!”

  “诶对!”还是他得便宜,“我就说他名字太长太难记了,刚认识的时候就让他改,怎么这么多年他还没改呢?”

  “您才不像话呢,名字有胡改的么”燕子小声嘟囔着没让哥哥听见,年纪大了干啥啥不行,装傻充愣第一名。冬生悄么声再给她夹口鱼吃。

  “哥,你下农场当知青以后给他写的信,有回音吗?”

  王耀摇摇头“大部分都没有,我不知道他是没收到还是不愿意搭理我。可按理来说不应该啊,我没那么惹人讨厌来着?”

  “那还是有点音讯的吧,他给您说什么了?”

  “他说…想我了,横竖就那一句,寄了两三遍,旁的没有,我都收着呢。”王耀撇撇嘴,眼角眉梢挂上轻微的生气和自怨自艾,他觉着,这些所谓的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应该和不应该呢?我喜欢你你就要回复我,就是天生应该吗?伊万要是想给他表告情书,早就写了,用不着等那么久。

  说到底还是情分没到,伊万觉得不值得就先放手了。干什么认为千山万水阻隔比不上人心,幌子而已,耀哥儿看得开。

  “就两三封啊?之后再也没有啦?”

  “再也没有了,我没他电话。”

  他鼻子不得劲,抿口酒再夹一块肘子送进嘴里,把将涌出的一丝痛苦就着肉压回去,咂吧咂吧出小时候的甜香味来。燕子瞧出来他不对劲,拍拍哥哥手臂。

  经年风萧一瞬过,尘封在老宅门里的回忆,终究还是要回去看一看。小胡同黄土墙缝里荒草丛青,小时候跑过的土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,那是他们共同的回忆。王耀吃完嘴里这口肉,使张纸摆干净手上亮油,再起身长出一口浊气:

  “回老宅!”

  咔哒咔哒,小车开不进窄小的胡同口里,燕子和哥哥先下了车,互相搀扶在雪里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,让妹夫先去拐着弯找停车位去。

  春燕也不小了,她与哥哥才差两岁,但是精神头儿是一脉相承的好,都不服输。但他这时候由着妹妹搀了,这两人并不喜欢打伞,只是如小时相互依偎着往前走。

  “哥,这是不是有点穿越的味儿?”燕子侧着头问

  “穿越是甚?你学生给你讲的?”王耀老学究主动把时代抛弃。“就是回到小时候去!”燕子补充道。

  “那是了,小的时候你才到我胳肢窝那么高,去哪儿都跟着,现在还跟呢。”

  “别这样说,我要不跟着你早都摔仨回了!跑得那么快跟会老情人儿似的!”

  王耀浑身冻凝住,他确有那么一种预机在这个时机,见到那个人。他停下来不往前一个人突突了,头顶着羽绒服兜帽把自己站成雕像。燕子才知道失言,半晌不出声只傍在哥哥身边。

  “哥,值得吗?”燕子轻声开口,生怕惊着老先生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王耀只能这么说,自六零年后就没见到真人。数十年了,他的心里逐渐一字一句地不相信伊万说过的话。颠来倒去念想就只有几封信,还有那张闹着玩一样的结婚证,他为自己觉得不值。

  “往前走吧。”他转身背对春燕。

  兄妹俩继续扶持着穿过漫天鹅毛往前走,眼前风雪满目看不清楚,走着脚下却很稳,想来是踩着水泥路蹚不出脚印来,他们只能沿着梦里的回忆寻那座老宅。

  老胡同四合院是一个传神的符号,是老北平人的记忆,一代又一代的皇城根下灰都足够累葬起千万白骨坟茔,更何况是时间呢?破败的,衰老的,新生而粉红鲜嫩的年轻人们前仆后继,共同组成了这一座城。王耀也好,伊万也好,都不过是万罗树下一粒尘。

  敲敲叩叩,王耀定下这座门洞就是他的家,木质门板的触感比金属防盗门有温度。他用手拂去门面上尘土,露出神荼郁垒二位门神的灰黄脸色来,要敬告祖先,儿孙回来了。

  抬起脚迈过门槛,就算吃过了子孙饭,儿时的桩桩件件浮现在眼目前,他想起那件枣糕。

  王耀抬头,望望天井上四四方方的蓝靛色,品品落下来的雪味,是比以前脏了些。进了前厅在从前的太师椅上坐坐,想起父亲经常在这里训打他,一罚跪就是半天儿,就是因为他偷别人家新生小狗;母亲总是在厨房给他炖鸡汤,也要去看看的。这时节都不在了。

  爹娘养育恩深,人不在,景依旧,泪珠儿难留。

  燕子仍然扶着玻璃人儿一样的哥哥四处转,给他递丝帕,当着他的人形拐杖。按理来说女儿家多愁善感,易哭,可是长子责重,泪都由哥哥承担起了,燕子不敢再成为他眼里的珍珠。亏得有这样一位妹妹,要十足感恩爹娘。

  可是没见着那个人,心愿已了,再不想他。

  “哥,回去吧,你身体不好,禁不住这样伤心。”妹妹实在心疼他。

  “好,我们回去。”王耀转身掌起妹妹的手。

  很预想不到地,阴沉天色突地潵晴,骤雪开关停住,泄下一束金阳打在这小小天井里。幕布里空降舞台上升起一位大明星,有人戴厚重的貂绒帽子咯吱咯吱走进门来,他站在那里了。

  “我没想到你会来”王耀听见自己四条心管一齐窒息声响。

  “耀,我来了。”

  念念不忘的生灵张开它们宏阔羽翼起舞,此刻隆冬,早该冻死的小苗通体悚然一抖,破开黑豆皮衣伸展绿色的枝叶出来,静待春天复苏,自由便会降临下凡。

  他同五十年前一样,捂住了脸。

  伊万十分心恸上前一步,撤下他最后一层羞耻面纱捧在胸口,发现那人并没有哭,只是合着眼皱眉,神情饱吻痛苦与肃穆。此去经年,他没有理由认为原因是他。

  “我以为不会见到你”一记重锤砸过去,这是伊万应得的。

  春燕前一步推开那俄国人“请让让,我们要回家了”

  “燕子,我想和他说会话。”王耀抬头直视着那人,按下妹妹关心的手。

  “哥!”

  身边人无言摇头,这是他此行唯一一次告求,王春燕不得不顺着王耀,只独身踽踽迈出老宅门槛。此刻院中只剩三位旧日故友,雾霭苍茫里百年老槐树光秃秃地注视他们。

  “耀,我来晚了几十年?”

  “不要问我,我不记得。”

  王耀铁青着脸。应该有许多想说的话的,可是真正见到伊万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。他与他,竟隔起这样一道可憎的障壁了。呼吸都叫口中白汽锁住,他什么都质问不出口。

  "让我偎一偎你吧,耀。这几十年空缺,我没有什么可赔给你了。"伊万轻声开口,浅薄地拂去肩膀上落下的雪露出绒毛领子来,他怕冰着面前人。

  王耀只是沉默看着他,没有挪动半分,辨不明是答应还是不答应,留下伊万自作主张靠过去,犹疑半分才敢冒犯地松松拥住那人后背。

  “那张纸还在吗?”“什么?”伊万惊喜地难以置信。

  “你画给我的结婚证”王耀在他怀里闭着眼气息奄奄。

  足是那张纸!伊万当即放开他,慌慌然掏开左胸前那扇衣服,眼神闪烁将定情信物供奉似的捧给王耀,显示出信徒十足的虔诚来。那张脆纸已经不是单纯一张纸片,它被保存地很好,过了塑硬戳戳地冰人手,

  “……你可还留着呢,我的早都没了。”

  “什么?!”没人拾起来伊万掉在地上的下巴颏,这样郑重的玩意儿怎么能扔了呢?赌上全部的热诚,王耀绝无可能是这样的人!

  “东西不是由我扔出去,被人搜走的。”王耀补充。

  “谁?!”“一群年轻人,你不会懂。”他只能点到为止,除开劳累与侮辱,那十年的痛苦他不想回忆起来。

  “你的还在,我就放心了。留着吧,当个纪念也行。”有人愧疚无果,起身欲逃。

  “耀!我们真的再次遇见了!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幸!我真的…很想你!”

  “见到了那又怎样?我活得很好,你也是,那就足够了!”

  王耀如此反抗回来是绝无仅有。伊万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攥住人手,无名情绪在心里翻涌成滔天巨浪。这种冠冕堂皇的敷衍于伊万,某种意义算得上侮辱。东方人手腕被个毛子抓着逃也逃不开,只能瞪他。

  “你能再赔给我一生吗?!”

  沉闷已久的人终于爆发出声,多年来王耀埋下多少自己的尸骨,豢养下的心酸、委屈足够淹殁此尘世身。撕扯、自渎、皮开肉绽地亲吻,他不再单纯地渴望与恋人重聚,轻浮的过往桎梏住他圈地为牢。东方人逐渐明白要懂得爱一个人首先要以保全自己为前提。可深海里的水压堵得人再说不出一句话,可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恸哭出声。

  可他还是鼻子酸。

  “多少回,多少回我给你写信,都石沉大海!你骄矜自傲 ,我又何尝不是!没人会拿自己的尊严去赌一份看不见的感情!我总想着,是不是到山穷水尽就不用坚持了,可你总要用一点点希望来吊着我!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啊!伊万布拉金斯基!你告诉我!”

  王耀说这话时浑身都抖:“别自视甚高了。你想的是,回来了,我就会跟你走吗?”

  伊万呼吸不能,他的确如此渺茫地奢望过。谁能料想恋人之间竟然能架构起这样一座万里长城!他回去以后就收到过两次来自中/国的信件,他返回去十几封,竟然,竟然都丢了吗?

  喀秋莎!喀秋莎!伊万一直以为他的青年不愿再爱,回国后着实应该再勇敢一点!不应该放开对他的念想。就算边防给他挨一枪,翻越长白山,游过国界河也要去到他的身边!

  真的陷入无可辩驳的境地了,爱情也好,友情也罢,没有一项是只留一方就能勇往直前的。伊万只恨现在不是年轻小伙子,要不就能把王耀抱起来转圈儿亲吻,把所有误会和心酸泯灭在一次狂浪之中。

  他不敢再跳舞。

  “那我现在能为你做些什么?”面前的俄国人卑伏起身躯,只露出那双凄怆可怜的紫眼睛来。大灾以后重获新生,王耀不准备让他再得逞了,他不是当年面皮单薄的少年,该失去的终将会逝去。

  “送我出门,就这样吧”王耀挣脱了伊万的肩膀离开,这回他没有拦住。

  如果有谁问起、就小妹好了,如果是燕子问起自己,和伊万在老宅里聊了什么,他必将斩钉截铁地告给她:

  “我又杀了一个人”

  眼前的胡同仍是刚才晴朗的样子,可是时过境迁,再也不会是王耀遇见伊万那一条。人不可能一只脚同时踏进两条河流。他选择与过去的自己和解。放自己一条生路,万物都将会复苏。

  王耀感受到身后伊万绝望眼神,就当最后开解他一通:“你确实让我做了一辈子梦。梦醒了,就没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的。”

  “老朋友,一路珍重。”

  王耀再深深回望伊万一眼,将他高大的、宽厚的、脆弱的身影刻印进瞳孔深处,因为知道,大概率以后真的不会再见到这个人。这场隔世经年的旧剧,和所有关于那个人的回忆,也应该用大火化了葬入他的坟。

  庭院莘莘,老胡同里的古琴儿和二胡又在拉破锣了,那棵老槐树撒下香煞人的粉儿来,一对姑娘伢子和小小子儿在它荫蔽下跳起皮筋来:

  “小红花,地上菜,地上长满了小青菜。百花香,百鸟叫,春天的喜雀就来到!”

  又是一年春临。

  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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