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帘

【露中】胡同里（一）

其一   春

耀哥儿长开到约莫七八岁时，正是上窜下跳的年纪，除开上学时候忙，平时根本闲不住。家里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妹妹，名叫春燕，这燕来燕去的，便是耀带着他妹妹成天际在胡同里疯跑。

在这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，王耀算是听话的。可是平日里还是会拉着妹妹去捞鱼，小燕子什么也不懂啊，就知道跟着哥哥吃好吃的。耀哥儿上树她吃果，耀哥儿下河她烤鱼，就连着偷人糖葫芦，也不忘给哥哥打掩护。虽然最后免不了一顿打，但是小春燕还是知道给哥哥吹吹伤。

王耀嘴硬，在妹妹面前硬咬着牙，摸摸春燕脑袋说不疼。

说的是这天耀哥儿正好没和妹妹在一堆儿，刚从学校迈两条腿跑回来，提溜着刚出炉的肥枣糕，可花了他好几块钱，白乎乎香喷喷的热气直扑他手指根。踏进胡同里，跑进四合院却没发现小燕子的身影，他心说奇怪，平常妹妹都围在他屁股后面转来着，今天怎么没了？又上哪个小姐妹屋头闲耍去了？他再往大杂院里屋一走，直撞见一位高大外国叔叔的怀里，诶呦一声差点把枣糕摔了。

醒来定定神，才知道是父母邀请厂里新来的同事做客，还有他们家的小儿子。有外人在，他可不敢造反了，乖乖把好吃的递给春燕，把书包摔进卧房赶紧来饭桌吃饭。

听爸妈的语气，这两位是苏/联来的专家，厂里可是宝贝，这两年中苏刚开始蜜月期，带着人民也热络起来，他在大路上经常也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工装男女。正好王爸爸是劳动模范，邀请专家来家里吃顿饭熟络熟络感情。他望着对面高眉深目的叔叔阿姨，只觉得他们长得格外好看。这年头，靠脸蛋漂亮也能给人指导工作啦？

耀哥儿这餐吃得格外收敛，只用筷子一粒粒叼米吃，身条儿坐得也极板正，屁股蛋只挨凳子三分之一。他瞧完大的瞧小的，对面的小男孩可真精致啊！应该和自己一个年龄，但是长得高些，顶白的确良衬衣配黑背带裤，下面还晃着一双小皮鞋，脑袋上的卷毛假极了，闻起还有些雪花膏的味道，比面人张捏的假娃娃都好看。不对，更像是奶油味，他们不是拿奶酪当饭吃么？饶是燕妹妹也没有这样好看的宝贝，他挺稀罕这外国小子。

对面伊万有点如坐针毡，手指头在桌子下面滚来滚去的，马蹄一样嘚嘚敲打出音节来。因为王耀老瞅着他，来自东方的炙热目光有点让他无所适从。

他应该笑吗？或者严肃一点？他仰脸儿看看爸妈又瞅瞅王耀，终归还是埋头吃饭了，肉肉脸红扑扑的。

大人们滔滔不绝聊工作，说着王耀根本听不懂的语言，俄语对他来说是天书一本，不过大概齐也就是厂子里那些事儿。耀哥儿哄着妹妹睡午觉去了，独自跳下凳子去捉春燕的小手。

伊万呼出一口气来，对面小孩终于不盯着他看了。可没等他高兴一会儿，王耀就又回来了，身边没有和他一起出去的那个小姑娘。小伊万其实对王耀也有些微妙的好感，下飞机之前妈妈给他讲过一些关于中国人的事，他劲头可大了，现在好容易见着同龄人得和他搞好关系。方才那是他的妹妹吧，虽然模样不大相同，黑眼睛里的跳脱神采是差不多的。

小万尼亚这正吃了没两口肉丝，就感觉有人拍他肩膀，自己个儿拿不准主意，向妈妈问询以后才和耀哥儿一起出去到天井里闲耍。此时是初春，还有些冷，王耀为了显示自己热情好客，进一步展示东道主国家的风度，先开口问伊万

“弟弟名甚？现年几何？可有上过学吗？”

伊万懵了，他跟随父母来到中国才一个月，只知道简单交流，上哪学会这弯弯绕的半文言中国话？他在脑内努力搜刮词汇回王耀，但是父亲教过他的好像就那么几句

伊万怯生生憋出一句：“……您吃了吗？”

啊？

“我叫伊万，今年九岁了。”

得，是王耀自作多情了，不过好歹问出人名字，不必用“喂”来叫这么好看的人，他竟然还比自己大一岁。

怪不得身板要结实些。

耀哥儿倒是一点都不露怯，仍亲亲热热介绍自己，还拉着人伊万胳膊，外人瞧着跟姐妹叙旧似的：

“我回头打听打听你家住哪儿，要是离得不远，咱俩说不定还能一块儿上学去！”

伊万有些羞，只低下头，又没听懂这一串连珠炮，只能吃吃应下一声“嗯”

那可好了，从今以后，伊万这个转校生就有了自己的专职保镖，虽然保镖小他一岁，低他一届，还矮他一头，但是不妨碍耀哥儿风风火火守卫着他的小伙伴。

他俩家的确隔的不太远，就离着一条马路，厂里给那些宝贝专家们都分了一间公寓，听说里面装了好多电灯电话，楼道收拾得也干净齐整，每次耀哥儿在伊万楼底下等他的时候，都能瞅见这小子把楼灯一路跺亮了再下来。

有时候王耀也会教伊万认方块字，他学习很好，比王耀当初启蒙学说话快多了。他只当是自己这个老师教的好，还老给伊万带点驴打滚，豌豆黄之类的奖励。

伊万心里十分感激，王耀是自己在中国的第一个朋友，也是感情最好的。其实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其他的苏联小朋友，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万尼亚，伊万也就渐渐不和他们在一起玩了，只和王耀呆在一堆儿里。

中国人怎么说来着？羊跪乳鸦反哺，大约就是互相帮助的意思，他也得教给王耀几句俄语：

“здравствй，这是你好”

“спасиб，这是谢谢”

“还有再见，пок，我希望……永远不会对你说这句话。”小家伙猛地抬头看他，把王耀弄得一激灵。

“你没教我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？别欺负我，我很记仇，等长大了一定要报复你”耀哥儿紧盯着伊万的紫眼睛，又把小家伙盯羞了，伊万偏过头去不看他。

“怎么可能，我可是很负责的！”他接着给王耀在纸上写：

“Иван бражинский，是我的全名。”

“…………啥呀？伊万………布拉……哎呀太长了！你就不能起个短点的名字！难念又难写！”耀哥儿极度苦恼地抓起自己头发来。

小少爷只笑，手抓起着王耀不安分的手笔，和他一同伏在案前，执笔写自己的名字。男孩儿暖暖的胸膛离王耀后膛儿只差毫厘，却足够传递他身上的奶油香气和热度。王耀第一次觉着自己活得糙，像人家一样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，不好么？只知道在日头下面瞎耍。琉璃窗外麻雀百家争鸣，他没空搭理，只看见伊万专注眼睛快贴起自己的脸了！

有点像皇上还在时，太傅教小皇子写字。

呸呸呸！谁是老师！真是该死！小毛子怎么长得都这么好看！还有他名字怎么这么长！他偷偷搁心窝子里骂自己没出息，竟屈服于学生的美色。

“你要是觉得长的话，就叫我伊万吧，或者万尼亚，你是我的朋友，亲密一些也没关系。”

“………好”耀哥儿脸还红着，究竟是搁小毛子这儿吃了瘪。

那个年纪小孩子爱极了打闹，王耀习惯了，但伊万不一定能习惯这点，国情不同，风俗习惯也不同。伊万看着个子高，其实都是傻大个儿。刚到学校那几个月老有和王耀同级学生来骚扰他，估计是瞧着外国人新鲜。耀哥儿从树上跳下身来，嚼着狗尾巴草和那些小泥猴打嘴仗，伊万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，只觉得战况愈发激烈，于是拿手里军绿画板挡住自己，他则护在东方少年身前，伊万已经是大孩子了！他要当最勇猛的骑士！

“你们不能欺负他！他是我的人！”

王耀惊呆了，简直要拍手叫好，落得的便宜哥哥终于知道护着小爷了！

他朝猴子猴孙们喊：“孩儿们，散了吧！大圣我是有人护着的！”

那群小孩本来也打不过骂不过王耀，更何况还有伊万这个身强力壮的，面面相觑，不如走为上计，叽叽喳喳一会全都作鸟兽散了。

春燕吃醋，哥哥是她的御前侍卫！这几天怎么老守着假洋娃娃？气得小姑娘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胡子，一礼拜没搭理自己嫡亲哥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