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帘

创作是一场自我纠缠的舞

【露中】胡同里(三)

  其三 秋

  *接前文,时间线为1960,与表白的时间线相隔一年

  *糖刀都有,还想无证上高速




  春生秋盛烦扰人,又临庚子旧一年。


  街面上风吹起卷叶刀替人开脸,院里老大爷们头上仅有的几根毛啊,更显得摇摇欲坠了。幸亏王耀嘴边还没长出几根短茬儿,要不得刮出血星儿,因为它不上沫子


  在学校时,耀哥儿不同伊万争什么分数高低下,总不得是他国文好些,伊万俄文好些,排名榜上也决不出来雌雄。等到快考试了,这俩人就整晚整晚窝房间里灌黄汤儿茶,多咱夜壶都不够使的。


  哦,忘了说了,他俩住一块了。


  这不快期末了么,耀哥儿终于得着由头去泡图书室,晚上不定回自己家还是去伊万家熬夜,他家有原汁原味的俄语教材,而且伊万爸妈只知道他来借书夜读这事儿。还是老规矩,燕子替他打掩护,说是用功去了,耀哥儿父母虽疑惑,听学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他要去,伊万就跟他去,还老悄么搭眼看他,王耀不耐羞了,就用手指头敲来莫斯电码问伊万:


  “你这眼睛是长我身上了吗?不考试啦?”


  “可我刚来你家的时候,你也是这么看我的,我记仇。”他敲回去,只因图书室不让高声喧哗,学生堆里研究电码的不多,只有悄悄马蹄声知道这两个人在打情骂俏。得逞的人笑眯眯望着对面,耀哥儿抛个白眼给他。


  图书室里阳光总是那么好,早晨、下午、傍晚都有暖融金色绒毛轻柔抚摸过恋人面庞,就好像照相馆里镜头让砂纸给磨坏了似的。窗外绯色擦了山,毛乎乎,心痒痒的。


  入秋了天冷,伊万撅嘴夹着笔想事情,搁根儿上又蠢蠢欲动。他俩坐着靠窗,又因为角落里没什么人,他就老捅捅咕咕要亲近王耀。一会儿趁拿笔摸下手,一会儿又把他橡皮给拨拉到地下去,趁机亲一下额顶。小青年感觉他真是成心不让自己上年级排名榜,净搞这不上算的事情。


  恋爱的人通常没什么功夫搭理世事,只顾着笛耳达尔令地叫,几声低声软语就换来一个吻。能寄希望于他们去做甚么数理化题吗?显然行不通,仅有的一点脑子都给用光了。年轻人仿佛有永远用不完的热情,在绵长悠远的时间里咀嚼成糖,咂吧咂吧嘴,能从头发丝儿甜到脚后跟儿。您说这伊万王耀也不能免俗吧?就算是俩爷们儿,国籍也不同,那又有什么妨碍呢?该腻歪的一个少不了!


  可是总有股隐忧,伊万毕竟是毛国援助来的,又不是他儿时的小棉絮糖。毛子说,听从将军指挥的才是好士兵;而且他,决无可能真的任他搓圆捏扁了耍。伊万是他的朋友,也是他的恋人,更是他兵荒马乱心动里的颓圮垣墙,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。说到底,感情得单拎出来看,伊万成年了,总有一天他会回祖国去。“王耀”这个名字只时他暂时的港湾,留不住高船巨趸一辈子。


  而他也希望伊万能有更好的未来。


  理明白了,就觉得十分进退维谷。爱情之类,无非就是两个人抱团取暖。况且就耀哥儿个人感受而言,他和伊万告白之后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,还是两个人呆在一块,看看书上上课做做笔记,做以前兄弟那些事儿,至于越雷池,还不敢想。


  他望不到以后了,一万种设想都断了线。


  王耀从小人书里看到过,夫妻应该同被窝睡,然后就有小宝宝了,可他和伊万是寻常夫妻吗?俩男的怎么算呢?显然不对,他俩应该探索出自己的相处模式,耀哥儿可精明着呢。


  他合上书,宣告今天的功课结束,伊万没掩护了就鸣金收兵,也跟着他一齐出了图书室门。此时已过黄昏,万里晴空染上黑墨就涤不干净,只撒下一把明星子做陪,马路牙柱灯也扔下软黄的影儿来。伊万想偷偷拉揽王耀的细腕子,被他一抽手跳出来,公共场合不适应。


  “今天回你自己家还是我家?”伊万问


  “我回家,我得好好磨一顿课本。”


  “要复习俄文何妨去我家呢?我笔记做的比你全!”


  王耀打嗓子眼里乐出声,上下摸量起他面前的俄罗斯小伙儿来“要不是我俩关系好,我就把你当成人贩子了。”


  “我可不就是么!不远万里就为拐一个人!还成功了,你说巧不巧!”伊万也乐呵。


  “巧你个鬼头,也就是我送上门”耀哥儿冲他撇撇嘴,拿书包做挡箭牌紧张兮兮,“你要是能突破我的防线,我就跟你回家!”


  伊万顷刻一击即中,也不动手偷袭。他来北平这老些年,唯碰见这一个顶有趣的家伙,天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来下凡!他只沉眉上前一脸靥足搂住王耀“这样就很好,我知足了。”


  每一句话根都藏起一个须臾,鹿撞云彩,小青年在他怀里熟得跟虾似的。


  结束了这段昏暗不明的旅程,伊万到家才发现爸妈好像又留厂里钻研飞机去了。他们总是这样忙,忙活着什么季度报表之类的玩意儿,不管了。他由恋人领进门来,耀进了屋门再仔细上锁,今天他格外害怕伊万父母突然回来,止不住的澎澎,有那微妙的第六心灵感应。一扭脸发现伊万老神在在地望着他,站立在桌边:


  “做什么?”


  “你过来,我给你教个好东西。”


  王耀挑起一边眉毛,老学究背手颠走过去坐凳子上,眉目间画着几分小时候的神气。“怎么?要给我红袖添香?退下罢,朕还有事就不劳烦你伺候了。”多英明!


  “想什么呢!我是要给你画个东西!”伊万还是神神秘秘的。


  王耀支起点上身来,好整以暇地将脸面对着他,显示出浓厚兴味来。伊万坐在软床边,书包里掏出他那军绿画本来。“恁多年你就用一个本子?!”耀哥儿吃惊,要真的这样他该怀疑伊万家境是不是装出来的了。“一模一样而已,你看。”他拉出柜橱一抽屉绿色画本,显示出自己过人的艺术天赋来,顺便摇摇头嘲讽王耀孤陋寡闻。


  “嗐,你跟我逗什么闷子,快说快说!”鱼上钩了,青年渔夫很得意。伊万于是缘缝撕下来两张净白稿纸放桌上,新卷干净一只炭笔在手中比比划划,刷刷几笔就勾勒出一张表格来。


  “嘛呢?大素描家?折腾半天就为给我画个表儿是嘛?刮年画的老太太都比你有效率!”他冷眼旁观挥舞手臂,当即就成了小黑作坊主。伊万不搭理他,继续在右上点寸方框之间飞舞,几分钟之后,竟然画出的是……是他和王耀两个人的脸儿!小时候的他们!


  俄罗斯小青年可得逞了,跟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把稿纸炫耀给恋人看。王耀这才明白,伊万是想要给自己手绘出两张结婚小红本来,他多么勇敢!多么聪明!这是我的战士伊万!耀哥儿的心念小苗大大地一震,四肢百骸都被蜜糖酥麻舔过。


  “伊万……我不知道该同你说什么……”耀哥儿肩膀缓缓塌软下架。这样的感情无需多言,更不需要他人证明,依这熟练度他大概是练习了千万遍,方框里小孩的眼睛,像极了他们初遇那时候的样子,笑吟吟水盈盈的。


  “想不出说什么就接下来吧,我想着,现在咱们要弄一张结婚证,可真是比登天还难,还不如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!”


  “明天我再拿学校公章一盖!嘿!这不就有人承认了吗!齐活儿!”伊万向后躺一点儿,面门不设防地对着正思考的王耀,像是给他开启一道拥抱的暗门。


  “当初给你写情书你也是用公章,这次甭瞎对付我。”王耀顶回去,他一向口是心非。


  “那有什么!你要担心学校章子没效力,那时代不还在进步,国/家不还在发展!现在不成,等上二十年,三十年,哪怕五十年,还不成吗?我们有两个祖国,两位母亲,总有一位要允许他们的儿子相爱!”他坐直,诚挚地抓起恋人的手,源源不断的热量从那掌心传递过来。


  “咱们还等不到那个时候吗?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,人人都能长命百岁,俩老头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!”他成为最左的理想主义者。


  “伊万,我,我真的………”


  王耀着实说不出话来,他怕再一开口就话破不成句。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希冀了,让人奔着一点点渺茫的光芒而去,满身伤痕冲破荆棘也要找回一个不愧于自己的答案,凭什么啊。而且情绪波动很大是种罪过,害己害人,他得检讨。


  到最后,耀哥儿定定神,手指颤颤巍巍接过伊万手中炭笔“下一张我来。”他着实逊色很多,王耀的专场在文学,赋诗作文一流,但要论艺术细菌一个没有。黑发青年学古时女子描眉手势掂上素纸来,在另一张方框纸里刷刷画出两位名人,老北京胡同里个个孩子王都认识的,丁老头。


  “一个丁老头,欠我俩鸡蛋,我说三天还,他说四天还。买了一个大苹果,花了三毛钱。买了一张大烙饼,花了六毛六。又买了一串糖葫芦,花了七毛七。”是这位老先生了。


  这成吗?伊万反应过来,又倒在床上笑得起不来身,也没责怪王耀胡来。在他眼里,耀哥儿干什么都不能惹他懊恼!他的小兔子多么机灵!对方得他放纵便更加肆无忌惮了:


  “这是你。”他拿手指其中一个老头儿,“这是我”指的是另外一个稍好看点的,“等你变成这么丑了我要把这个拿出来,再羞辱你!”伊万开口绝地反击,用肘子把自己上身撑起来,正正笑歪了的苹果脸“你先长到这么老了再说!”王耀吹了吹他那并不存在的胡子。


  笑够了,闹够了,他二人开始忙活考试的正事,大人们努力,孩子们可不得跟上么!要不怎么建设新国/家! 可那嘴皮子还不肯闲下来,王耀一边抄俄文笔记一边问:


  “伊万,我怎么听说叔叔阿姨要回国?”对话人被突袭戳中心窝子,虽笔下刷刷没停,但半晌才应出一句嗯,睫毛抖落抖落灰。


  “那就是真的咯?”王耀声音又陷入低沉。“是真的,也不是真的,你不要信外面的风言风语。”伊万从作文里抬起头,认真立整地望向王耀,“怎么说?”“厂里文件的确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,但是没确定是不是。”


  耀哥儿当即坐不定,撂下笔开始团团转,都下文件了,那就八成是了呀!过去罪大恶极的人才需要拉出来公示呢!顶天大的事儿!他拉伊万,伊万也不知道怎么说,只沉默不语。他想懊睡一整天,睡醒了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。


  良久,伊万拉住四处跺脚哀叹的耀哥儿,将他拉定到身边,斟酌斟酌才开口:


  “我答应你,如果这事是真的,我就提前告诉你;如果是瞎传,那我也告给你,放心好了!明天我就去厂里问父亲去”


  王耀从这情话里得到些许莫名的宽慰,热锅上的蚂蚁求的就是一个安稳,他也是如此。面皮上松弛下劲,不像方才那样紧绷绷地存起许多火。


  “那好吧,我答应你,不闹了。”


  他有些疲惫坐回伊万身边,俄国小伙子一下下地捋着他的脊背,从肩胛到尾椎骨一路顺下去。本意应是为了安抚,但他手老想钻风儿,事情开始明显地不对味了。先前耀哥儿呼吸平稳而有力,像从井底打上来一瓢水,后来变成包子笼屉上的蒸汽,有一口没一口烫得人发颤,再后来是烤肉炙子上的火苗,直叫人担心着了。


  帷幕重重里,只见伊万把他放倒后握住他二人那笋管儿,单使那排云手使劲儿拢它们,脖轴承后架起的白玉双藕是爱情的典型枷锁,从前脑海里肖想的幻境,就是眼前的一切,带着衣香鬓影的脂粉味!耀哥儿傍着他呐!耳海里胡琴儿咿咿呀呀声停不下,又傍起窗外风声雨声渐渐击重了那金节篦,王耀硬别出一只手肘把灯灭下。


  天上又开了河,哗啦啦泼下千万盆蜜糖汹涌进这一方斗室,迎小鱼儿吻着水草来了,细细麻麻啃噬起人的嫩筋软肉,热波浪汹涌中王耀只剩形销骨立。河床底水藻将小人儿包裹至球体内心。河水颠荡啊,颠荡啊,身周鲤子尾巴拍打起他最脆弱的地界,年轻人枕湿发张开嘴大口吞食进空气泡泡,唯恐自己窒息。


  可还成吗?伊万问。


  尚可。王耀把他当大馒头生啃,软麻得跳脚,只顾着回想那小人书的剧情,书上可没说会有这番体验。糟蛋书!误人子弟!他搁心里大声呜呜囔囔,面上可还是隐忍着紧锁双眼。小毛子也是蠢蛋!刚上过几年学就了不起了!哪学来这乱码七糟的东西!竟没办法制住他?!汗湿了满背也不肯认输,这是男子汉间的战斗,你死我亡谈不上,但仅仅就是这点鸡零狗碎,才是值得争抢的头衔儿。


  风雨如晦。


  来周又去伊万家,且是一个不用早起的周末,王耀从软卧里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找补找补新衣裳就出了小胡同口。神清气爽走至大街上,现在叫马路了,看见临墙根下面有曲艺人唱莲花落,他十分得意地听了几耳朵,落座到身旁豆汁儿摊子上要了碗炒肝和油炸鬼,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。


  现下那小孩儿已经跨过考试周支配的阿鼻地狱,他想怎么耍就怎么耍了,今日计划是同伊万商量假期去哪里玩,是出国好还是国内转一转。等到跑至伊万他们专家楼下,却觉出大大的蹊跷来。


  没人了。


  浮冰山瞬间坚硬而诡谲地显露出身影来,海面上阴惨的疑云雪崩而下,笼罩住这个年轻人所有的美好猜想,变故来的这样不显山不露水,王耀哆嗦起下巴颏,傻了。


  没时间了,他嘴里自动蹦出来这句话,一点没耽搁扭身撒开两条胳膊腿就往北平西站跑去,两条臭腿十分有用地没掉链子,承载着失落的人通穿冷落清秋飞到了客运站街口。


  气喘吁吁的白雾之后,耀哥儿挤挤巴巴透过人群看到了专家团一行人,带着他们大包小包的行李,聚在站台上等待命运火车的降临,他向他们高举起手掌,希望谁能够朝他这个方向,望一眼呐。


  伊万没跟父母站在站在一起,一个人孤零零的靠在站台柱边低着头,身周包裹起一份独有的寒气来。好像自从王耀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,那外国小子气场隔绝生人三米之外,唯独他不惧严寒顶风冒雪和他站在一起,但是怎么还是被抛下了呢?他不是答应过至少要给个音讯的吗?王耀现在想不起来任何有关伊万可爱的细节。


  至少应该给他脸吃上一拳,让这孙子知道知道代价。


  幸亏站台上还没有管制得很严,耀哥儿只费了一番小力就到了站台里面,直奔伊万布拉金斯基而去,他需要一个解释。


  王耀缓几步走过去,从背后揽住伊万手,把震惊的他拽到了一个人少的犄角旮旯里,尽量让自己平静:


  “怎么,想背着我出去玩?我可不答应。”仍是顾左右言他的技法。


  “耀。”他无可辩驳,声线里竟有几分懦弱“通知是昨天晚上确定的,我同你道别完才知道。”


  “我家和你家离得很远吗?!需你几分钟!!”


  “不远,但我……去不了。我和爸爸吵了一整晚,差点打起来………他们发现咱们恋爱了”


  最担心的事仍要砸到他头上。王耀被现实气得血液倒流,高举起来的拳头终无力落到伊万脸上去,他一瞬觉起是自己独个与这世界作对,心中的小苗也随之痛苦地自萎。周围有人偷窥着他们窃窃私语,不知道是不是在谈论他失败的希望。如果那种感情可以被称之为爱情的话。


  “那你……就这样撂下我?”王耀继续 难以置信,一点点小泡泡仍在心底里骚/动着心神不宁。


  “我不能撂下你!等到了苏/联,我就要给你写信!一直写一直写!把邮差们烦死!”


  伊万又来了劲,事到如今还像是要证明两国伟大的革命友谊一般。他终于捉到王耀的腕子,单个把那冰凉手掌狠力按进自己胸膛里,让血液连着血液跳动,另一只手竖三指向古老天穹。王耀感受到那下面有一方小硬纸片。


  “那是我们的结婚证明,我把它缝进心口的衣兜里,也绝忘不掉你”他解释给王耀听,眼里红光闪闪。


  噗嗤一下,有人皱着眉破了功,耀哥儿心里有些松动起来了。“那我非得守着你吗?多咱欠你似的。”


  “是我欠你一张真的结婚证,耀。”


  两颗年轻而热烈的心脏再次紧密相拥。他们两人中的一方可能会觉得愧疚,亏欠,但是绝无后悔。


  钢铁洪流此时就要开启了,螺丝钉战士要在哪里都发光发热!舍小家为大家,既然伊万要回到他的祖国母亲身边,那就让他回去吧!儿离了娘怎么能茁壮成长!共/和/国的青年怎么能把自己宥于儿女情长?快擦擦你的泪吧,离别的火车汽笛声就要吹响!


  伊万提起地上大包往车门望一眼,再看一眼王耀的琥珀眼睛,吃了秤砣坠着心,千里万里也要回来!要铭记这份感情!把他从数年沉苦异国日子里救出的爱情!


  他俯身吻上恋人的额头,在东方少年肩窝里留下一句沉沉絮语,匆忙赶上将关闭的车厢门,再不看外面一眼。


  “一定会再见。”




  王耀瘫坐在石柱的背影里,掩面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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